小巧的陰陽鏡被雲澤托於掌心，在神力的催動下，鏡子緩緩上升寸許，懸浮在半空，古樸的鏡身上散發出星星點點的光芒。鳳君只瞟了一眼，臉色當即沈了不少。玄一看到到鏡中的情形，目光落在靈筠身上，頗為驚訝。靈筠根本不敢看鏡子，只偏著頭，肩頭輕顫。

很快，雲澤額頭上沁出少許汗滴。好在，鳳君已經看到了數日前的事，他立刻收回法力，陰陽鏡落回掌心，熒光很快消散在風中。

“原來，是為了這事。”鳳君不經意地一笑，神色如常，“靈筠，你有何話說？”

靈筠當即跪下，低低俯著身子，謙卑如泥：“小仙知錯，求鳳君開恩。”與方才得意張狂的模樣，判若兩人。

阮知秋挺直了腰背，比靈筠還高上一截。曾經有個戲班子到九蓮山下，她跟著師弟跑去看戲。她記得很清楚，有個小生會變臉，手一抹，臉上就換了一張臉皮，精彩得很。阮知秋想，神仙果然是神仙，連手都不用擡起，便能任意變換臉皮。這等功夫，凡人難及。

靈筠承認她曾經下手害自己，鳳君會不會就此饒過她？阮知秋生出一絲希望，祈求地看向鳳君。雲澤道：“今次之事，鳳君何不……”

“雲澤神君，你看，”鳳君笑道，緩步走到阮知秋身旁，手指微動，“靈筠不過是一時糊塗，也知道錯了。你這小雜役，也沒受什麽傷，不如就算了。”

希望，像是夜空中唯一的一顆星，瞬間消散在無邊的黑暗中。阮知秋木木地聽著，雙手放在膝蓋上，規矩得一絲不茍。鳳君的話聽在耳裏，像是極大的諷刺。是了，靈筠仙女錯了，也認了，就算了。怪不得，那些凡人個個都想著當官，當了小官當大官，當了大官還想當皇帝。有千萬權力在手，黑的都可以說成白的，活得也能說成死的。

“晚輩自當尊令。”雲澤素知鳳君秉性，求情亦是無用，便走來將她提在手裏，低聲道：“跟我回去。”

阮知秋的腿腳都是軟的，半步也邁不動。雲澤的手抓著她的手臂，幾乎把她拖著離開封唐宮。

“如果走不動，可以靠著我。”雲澤輕聲道。

阮知秋不語，只扶著雲澤的手臂，緩緩站直了身子。她拖著步子，走了極遠，忽而轉頭，一雙眼寧靜深邃，看向松樹下的鳳君。她一身華服鎏金批彩，微風刮過，裙帛紛飛，鮮艷如天邊的雲霞。

鳳君心裏忽地一凜。這個凡人，看起來弱不禁風，目光卻像是蘊藏了一團火。在千年前，曾經也有一個人，也用這樣的目光，死死盯著自己……

回到朋樂院，阿惜從梧桐樹下跳出來，急切地問：“姐姐，你沒事吧？”

“我好得很。”阮知秋掙脫雲澤的手，順勢坐在地上，雙手抱膝，默默發呆。

雲澤在她身邊蹲下，見她不言不語的模樣，有些心疼。他開口，勸道：“知秋，鳳君素來有些專橫，你忍耐些便是。”

“多謝，”阮知秋木然回答：“多謝，神君掛懷。小的，小的，自然是要忍耐的。”

不忍耐，又能如何？

“青葙子……”

阮知秋打斷她：“神君大人能不能不要提他？”

“他今日來，是給你送藥。”雲澤道，“我離開前，找他問過，有什麽辦法醫治元神不穩。他說，他試著做些藥，你暫且服下，可緩解痛楚。”

阮知秋點頭：“嗯，多謝神君。”語調平常，不冷不熱，如石頭一般。

雲澤站起身，四處走了兩步。阿惜不知怎地，有些慌亂地撲在阮知秋懷裏：“姐姐你來，我有話要說對你說。”

阮知秋偏了偏頭，小狐貍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落入耳裏：“鳳君身邊那個男的，我見過。那天，就是他，帶人滅了傾星巖。”

阮知秋的身子忽地抖了一下，雲澤正低頭默忖，並未留意。他道：“鳳君落的咒，你不用擔心。只要離開岐鳴山便不會發作。你，收拾一下，本神君即刻就送你下山。過幾日……”

“不用了。”阮知秋突然屈膝，直直地跪在雲澤身前，重重磕下三個頭：“這些日子，多謝神君大人的照顧。知秋無以為報，若有來生，銜環結草，唯死而已。”

雲澤心頭一窒，轉身冷冷看她：“你，就這麽急著撇清？”

阮知秋面容平靜：“神君大人的話，小的真是聽不懂。小的不過是神君的雜役，僅此而已，還有什麽需要撇清的？”

兩個人一站一跪，一高一低，僵持許久，一條看不見的鴻溝橫亙在中間。沒由來，一陣怒火騰在雲澤心間。他從岐鳴山千裏奔波，求到了南極星君的鏡子，再冒著惹鳳君生怒的麻煩，為她求了一命。她不知道，鳳君最先下的咒，能讓她在不知不覺間失了命。雲澤將靈筠曾意圖殺害阮知秋的事，暴露於前，鳳君這才減了咒法，只是讓她遍體疼痛。阮知秋卻一副漠然的模樣，似乎是責怪自己。他硬聲道：“好，既然你意已決，本神君就成全你。走。”

不過半個時辰，阮知秋孤零零地站到了山腳下。與大半年前一樣，她的手裏只有一個小包袱，除了多了一架不知如何使用的琴，和一本拖累了自己的冊子。

她回頭看去，雲澤遠去的身影已經成了山林間一個小小的黑點。他把自己一路護送下山，到了山腳下，立刻駕雲而去，半個字也沒說。阮知秋知道，他是怕自己半途潛回岐鳴山，偷走九葉靈芝。每踏一步，她心裏的怨，就多出一分。

什麽神仙慈悲，都是鬼話，都是騙人的。

山腳下的小鎮，依舊熱鬧。阮知秋帶著阿惜，坐在穿鎮而過的一條小河邊休息。阿惜用爪子撥弄清亮的溪水怯怯地問：“姐姐，我們現在要怎麽做？”

阮知秋埋頭翻看冊子，時而嘴唇快速微動，時而手指翻飛，擺出不同的指訣。半天才擡起頭，望向遠處藏在雲霧繚繞間的岐鳴山。她忽地笑笑：“阿惜，你在這棵黃角樹下等我。若我十日不歸，你自去尋個好地方修煉。”說罷，站起身，往來時方向走去。

“姐姐你等我！”阿惜咬住她的裙子，含糊不清道：“你去哪，我也去。”

“阿惜，”阮知秋停住腳，蹲下身，低低地說：“我要做的事，非常危險。一旦被發覺，便是萬劫不覆。你不要跟著我去送死。”

阿惜哀道：“見識了琉璃火，還有什麽怕不怕的。”

阮知秋還要勸，阿惜執意不從，死死咬著不松口。阮知秋嘆氣：“好，我帶你去。但你要答應我，若有了危險，你先逃，別管我。”

一人一狐看向岐鳴山，許久，阮知秋抱起阿惜：“走，我們回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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